我叫林晚。饿到啃树皮的时候,连观音土都带着点香味儿。那年大旱,赤地千里,
蝗虫过境后,连草根都剩不下几根。我们村的人,像被水冲散的蚂蚁,拖家带口,
漫无目的地往南挪。爹娘死在半道上了,尸骨都没地方埋,草席一卷,黄土一盖,就那样了。
我身边只剩下一个八岁的弟弟,林康。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走路打晃。
我背着他,感觉像背着一捆轻飘飘的干柴。“姐……我饿……”康儿的声音细若蚊蚋,
刮着我的耳朵。我咽了口唾沫,嗓子里干得冒烟。“再忍忍,康儿,姐看到前面有片林子,
说不定……有果子。”这话我自己都不信。能吃的,早被前面几拨人搜刮干净了。
我们走的这条官道,两旁倒毙的尸体越来越多。苍蝇嗡嗡地飞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是死亡和绝望的味道。我不敢多看,怕看多了,
自己也会一头栽下去。就在一片枯死的杨树林边上,我眼尖,瞥见乱草堆里,
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不是野狗。野狗啃尸体,眼睛是绿的,带着贪婪的光。那东西,
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个人。他蜷缩在几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中间,
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分不清是血还是泥。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
看不清面容。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我脚步顿住了。
康儿趴在我背上,也看见了,吓得把头埋进我颈窝里:“姐……死人……”我心跳得厉害。
逃荒路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有余力管别人?我咬咬牙,准备绕开。
可就在我迈步的瞬间,草丛里那人,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极其艰难地,微微抬了一下。
那只手,骨节分明,虽然脏污不堪,却不像干惯粗活的手。指甲缝里是黑的,
但指甲的形状很整齐。就那么一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像溺水的人,最后徒劳的挣扎。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姐?”康儿怯生生地叫我。我看着背上弟弟枯黄的小脸,
又看看草丛里那只垂落的手。爹娘咽气前,死死抓着我的手,眼睛看着康儿。
“晚儿……带……带好弟弟……”那眼神,我这辈子忘不了。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腐烂的空气呛得我直咳嗽。“康儿,抓紧姐。”我放下弟弟,
让他靠在旁边一棵半枯的树干上。“别怕,姐看看。”我壮着胆子,拨开乱草,
走到那人身边。离得近了,那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腐肉的味道更冲鼻。我强忍着恶心,
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气若游丝。再摸摸他的额头,滚烫!烧成这样,
又被丢在死人堆里,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喂?喂?”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没反应。
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起了厚厚的白皮。
我解下腰间那个瘪瘪的水囊——里面只剩最后两口浑浊的水。这是我和康儿的命。我犹豫了。
看着他那张糊满泥血、死气沉沉的脸,又看看旁边眼巴巴望着我的康儿。心一横。
我把水囊凑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往里倒。水流进他嘴里,他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吞咽动作。
“姐!水!”康儿急了,带着哭腔。“康儿乖,就一点,一点点……”我声音发涩,
像是在说服自己。喂完那两口水,水囊彻底空了。那人还是没醒,
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我看着他身上破烂的衣裳,料子……好像不差?
至少比我们穿的粗麻布细软很多。这人,估计以前是个富家公子哥儿吧?乱世里落了难。
我叹了口气。总不能真把他丢在这里等死。“康儿,来,帮姐一把。”我咬牙,
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他个子很高,虽然瘦,但骨架沉,
拖起来极其费力。等把他拖到相对干净点的地方,我浑身都被汗浸透了,眼前阵阵发黑。
“姐,他好重……”康儿累得小脸发白。“是啊,死沉死沉的。”我喘着粗气,
一**坐在地上。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样子,我有点后悔了。捡这么个大活人,还是个病秧子,
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但人已经拖出来了,总不能又丢回去。我认命地开始翻找。
他身上除了那身破衣服,啥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估计早被人摸走了。
倒是在他怀里贴身的地方,我摸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白玉环,
雕工很精细,像个扳指,但比扳指小,中间穿着根黑绳子。玉质温润,
即使在这么脏污的环境里,也透着一股子清冷的光。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像普通东西。
我赶紧把它塞回他衣服里层。这东西,露出来就是祸害。“姐,他什么时候醒啊?
”康儿好奇地凑近看了看。“不知道,看命吧。”我累得不想动,“康儿,你看着他点,
姐去找点吃的。”说是找吃的,这光秃秃的林子,能找到什么?我在附近转悠了半天,
只找到几片又老又韧、嚼起来像麻绳的树叶子。还差点被一根枯枝绊倒。回到原地,
那人还是没醒。康儿倒是很尽责地守着他。天快黑了。夜晚的荒野,更冷,也更危险。
我们必须找个稍微避风的地方过夜。我再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康儿一起,
半拖半架着这个沉重的累赘,挪到了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庙很小,屋顶塌了一半,
但好歹四面有墙,能挡点风。我把那人放在角落的干草堆上。
自己生了堆小小的火——柴火都是沿途捡的,湿气重,烟特别大,呛得人直流眼泪。
火光跳跃着,映着他那张脏污的脸。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角,
沾了点从破瓦罐里刮下来的露水,小心地擦掉他脸上的泥和血污。擦干净后,露出的眉眼,
让我愣了一下。剑眉挺鼻,轮廓很深。即使闭着眼,一脸病容,
也掩盖不住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不是庄稼汉,也不是普通的富家少爷。
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就觉得他跟我们,跟这逃荒路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得还挺俊……”我嘀咕了一句,继续给他擦脖子和手。他的手,手指修长,
虎口和指腹有薄薄的茧子。这茧子,不像干农活的,倒像是……常年握着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刀?剑?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恐怕不是简单的落难公子。我有点不安。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夜里,寒风从破屋顶灌进来,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我把能盖的破布烂衫都盖在了康儿和他身上。自己抱着膝盖,缩在火堆旁,
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的嚎叫。又冷又饿又怕。
“爹……娘……”睡梦中的康儿呓语着,蜷缩着往我这边靠。我看着火光,
看着角落里那个呼吸微弱、来历不明的男人。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这日子,
什么时候是个头?第二天天蒙蒙亮,我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是那个男人醒了!
他侧着身,蜷缩在干草上,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康儿也被吵醒了,害怕地躲到我身后。我赶紧过去,轻轻拍他的背:“喂?你怎么样?
”他咳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下来,喘息着,艰难地睁开眼。那是一双很黑很深的眼睛。
刚睁开时,里面是一片茫然和浑浊,像蒙着雾。过了好一会儿,那层雾才慢慢散开,
露出锐利而警惕的光,像沉睡的猛兽骤然苏醒。他的目光扫过我,扫过康儿,
扫过破败的小庙,最后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是刀子,
带着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完全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我叫林晚,这是我弟弟康儿。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们在死人堆里发现你的,你发着高烧,
差点就……”他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眉头紧锁,眼神变幻不定。“多谢。”半晌,
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干涩,但那份审视似乎淡去了一点。“你叫什么?
哪里人?怎么会……”我试探着问。他垂下眼睑,
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沈……砚。南边……做点小生意,路上……遇到流匪,
家仆都……散了。”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气息不稳。沈砚。名字倒挺文气。
南边做小生意?遇到流匪?我看着他那张即使病弱也难掩贵气的脸,还有那双手上的茧子,
心里一个字都不信。但人家不说,我也不能逼问。“哦。”我应了一声,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走吗?”他试着想坐起来,刚一动,就闷哼一声,
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脸色煞白。我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破布一看,心猛地一沉。
他左腿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虽然之前我用布条胡乱包扎了一下止血,但一路拖拽,
伤口又裂开了,渗出的血水把布条都浸透了,边缘的皮肉翻卷着,颜色发暗,看着就不妙。
“你这腿伤得太重了!得找药!不然会烂掉的!”我急了。这荒郊野外,去哪里找药?
“无妨……死不了。”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狠劲儿,想硬撑着站起来。
结果刚站直,腿一软,整个人就往前栽倒。我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他。好沉!
他大半个身子压在我肩膀上,滚烫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破衣服传过来。“逞什么能!
”我有点恼火,“想死别连累我们!”他靠在我肩上,急促地喘息着,没再挣扎,
只是身体绷得死紧。“康儿,去外面看看,有没有马车牛车经过!拦一拦!”我朝弟弟喊。
康儿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去了。土地庙里只剩下我和他。气氛有点尴尬。他靠着我,
沉默着。我也没力气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声说:“……多谢。”声音很轻,
但比刚才真诚了一点。“谢什么,总不能看着你死。”我闷声回答。
“那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日后……必偿。
”我没把这话当回事。这年头,活命都难,谁还顾得上日后。康儿很快跑回来,
小脸沮丧:“姐,没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完了。我看看沈砚惨白的脸,
再看看他腿上那可怕的伤口。再拖下去,他这条腿,甚至这条命,真得交代在这里。
“姐……那边……那边好像有烟!”康儿忽然指着庙外远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地平线上,确实有几道细细的炊烟升起!有炊烟,就有人家!“走!我们去那边!
”我瞬间有了力气。“康儿,你拿着包袱和水囊,跟紧姐!”我指挥着,然后深吸一口气,
咬紧牙关,把沈砚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沈砚,你撑着点!不想死就把力气用腿上!
我们走!”他闷哼一声,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肩膀被他压得生疼,膝盖直打颤。汗水混着尘土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
康儿抱着我们仅有的一点破烂家当,小跑着跟在旁边,不时担忧地看着我和沈砚。
“姐……你行吗?”“行!怎么不行!”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沈砚的呼吸又重又急,
喷在我脖颈间,滚烫。“放……放我下来……”他声音虚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你们……走……”“闭嘴!”我恶狠狠地打断他,“捡都捡回来了,现在丢下,
我前面的力气白费了?水白喂了?老实点!”他大概没被人这么凶过,身体僵了一下,
没再说话,只是把身体的重量,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往他自己那边收了一点。
就这么一点支撑,也让我感觉轻松了不少。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像走了一辈子。
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机械地往前挪。终于,看到了一个村子的轮廓。很小,很破败。
村口歪歪扭扭立着个木头牌子,字迹模糊,勉强能认出“柳树屯”三个字。还没进村,
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我心下一喜。有药味,说不定有大夫!
刚走到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村民就围了上来,
眼神警惕又麻木地打量着我们。“外乡人?逃荒的?”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头问,
他是这屯的里正,姓柳。“柳里正,行行好,给口水喝吧。”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我弟弟……还有这位大哥,都快不行了……”柳里正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
尤其在沈砚那惨不忍睹的腿上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唉,这世道……进来吧。
村东头刘婆子家空着,你们先去歇歇脚。水……村口井里还有点,自己去打吧。”他顿了顿,
又补充道:“不过……粮食是真没有了,家家都断顿了。”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水喝,
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们千恩万谢,拖着沈砚挪到了村东头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房子很破,屋顶漏风,但好歹有个土炕。我把沈砚安置在炕上,他已经又烧得迷迷糊糊了。
“康儿,你看着他,姐去打水!”我抓起破瓦罐就往外跑。村口那口老井,围了不少人,
都是拿着破碗破罐在排队等水。井水已经快见底了,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泥沙。
但没人嫌弃,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那小小的水桶。轮到我时,只打到小半罐浑浊的黄泥汤。
我小心翼翼捧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回到破屋,用破布勉强滤掉泥沙,烧开了。
先喂康儿喝了几口,又用剩下的水浸湿布巾,给沈砚擦滚烫的额头和手脚降温。
他的腿伤更严重了,红肿得发亮,伤口边缘开始发黑。
“得找药……必须找药……”我心急如焚。可这破村子,连吃的都没有,哪里来的药?
“姐……”康儿小声叫我,指了指门外。我走出去,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躲在墙角,
好奇又害怕地往我们这边张望。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捏着几根刚采的、蔫了吧唧的野菜。
我心念一动,走过去,尽量放柔声音:“小弟弟,姐姐问你个事儿,村里……有懂草药的吗?
”那孩子怯生生地看着我,指了指村子最西头:“陈爷爷……他以前……采过药。
”我心头燃起一丝希望。把康儿和沈砚安顿好,叮嘱康儿千万别离开屋子,
我立刻往村西头跑。村西头只有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比别的房子更破旧。
我敲了敲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谁啊?”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陈爷爷,
我是新来的逃荒的,我家大哥腿伤得厉害,快不行了,求您救命!”我带着哭腔喊道。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须发皆白、瘦得脱了形的老头探出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
“伤?什么伤?”我把沈砚的情况简单说了。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进来吧。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霉味。光线很暗。
老头在角落里一堆破烂里摸索了半天,找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他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样晒干的草药,样子都蔫了。“就剩这点儿了……紫珠草,捣碎了敷伤口,
能止血生肌……半边莲,煮水喝,
清热……解毒……”老头颤巍巍地把那点可怜的草药分了一小半给我,“唉,年头不好,
药也采不到了……”我捧着那点救命的草药,眼泪差点掉下来。“陈爷爷,谢谢您!谢谢您!
”我噗通一声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快起来,娃子……这年头,
能活一个是一个……”老头摆摆手,显得很疲惫。我揣着那点珍贵的草药,飞奔回破屋。
按照陈爷爷说的,把紫珠草捣烂,小心地敷在沈砚那狰狞的伤口上,
重新用干净的布条(撕了我另一件里衣)包扎好。又把半边莲煮了水,一点一点喂他喝下去。
不知道是草药起了作用,还是他命不该绝。后半夜,他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了一些。
呼吸也平稳了不少。我守在炕边,累得眼皮打架,心里却松了口气。这条命,
大概算是暂时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吧?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我和康儿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吃的。挖野菜,剥树皮,
掏田鼠洞……能入口的东西越来越少。沈砚的腿伤在慢慢好转,但离能走路还差得远。
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靠在炕上,眼神望着漏风的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神很深,像藏着很多东西。偶尔,他会看我忙进忙出,目光复杂。“林晚。”有一天,
他忽然叫我。我正在费力地剁一块老树根,想煮点“树根汤”。“嗯?”我头也没抬。
“……辛苦你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辛苦,命苦。”我随口应道,
挥着破柴刀继续砍。他沉默了一下:“你……本可以丢下我。”我停下手里的动作,
抹了把汗,看向他。“是啊,本可以。谁让我手欠呢。”我扯了扯嘴角,“捡都捡了,
总不能半路扔了。再说了,你那条命,不是说要还我吗?死了还怎么还?”他看着我,
黑沉沉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嗯,记着。”他低低地说。
又过了几天,沈砚终于能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杖,勉强下地走几步了。他恢复得比我想象的快。
身体底子是真的好。这天,我和康儿在村外一片早就被薅秃了的野地里,
好不容易找到几丛刚冒头的荠菜,正高兴着。忽然,远处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和哭叫声。
“不好了!流民来了!抢东西了!”“快跑啊!”我的心猛地一沉!柳树屯太穷了,
一直没被大规模的流民盯上。但这次,听动静,来的人不少!“康儿!快回去!
”我拉起康儿就往村里跑。刚跑到村口,就看到一片混乱。
几十个面黄肌瘦、眼冒绿光的流民,像饿疯了的狼一样冲进了村子。
他们手里拿着棍棒、石块,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打。柳树屯的村民本来就饿得没力气,
哪里是这些饿红了眼的流民的对手?哭喊声,叫骂声,东西被砸烂的声音,响成一片。
一个流民看到了我和康儿,眼睛一亮,嚎叫着冲过来,伸手就要抢我怀里刚挖的那点荠菜!
“滚开!”我护住康儿和野菜,一脚踹过去。那人饿得虚,被我踹了个趔趄。
但他身后又冲上来两个!“把吃的交出来!”“小娘皮还挺辣!”他们狞笑着围上来。
康儿吓得尖叫。我护着弟弟,心里一片冰凉。完了!
就在一只脏手快要抓住我头发的时候——“砰!”一声闷响!那个冲在最前面的流民,
脑袋猛地歪向一边,整个人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后脑勺上,
嵌着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鲜血汩汩地冒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我猛地回头。
只见破屋门口,沈砚拄着那根树枝拐杖,身形还有些不稳地站在那里。他脸色依旧苍白,
但眼神冷得像冰,像淬了毒的刀子,扫过那几个流民。他右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
刚才那块石头,是他扔的!快!准!狠!一击毙命!
剩下的两个流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沈砚那冰冷的眼神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滚。”沈砚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像寒冬腊月的风刮过。那两个流民对视一眼,又看看地上生死不知的同伙,
再看看那个虽然病弱却气势骇人的男人,脸上露出惧色。“走……走走!
”他们扶起地上那个,连滚带爬地跑了。混乱的场面因为这个小插曲,稍微停滞了一下。
但其他地方,抢掠还在继续。沈砚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村子,眉头紧锁。他拄着拐杖,一步步,
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到村中央的空地上。然后,他猛地提起一口气,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头发颤的力量:“都住手!
”这声音不高亢,却像带着某种魔力。混乱的场面,竟然真的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
都下意识地投向了空地中央那个拄着拐杖、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的男人。他站在那里,
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扫视着那些闯入的流民。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一种习惯掌控生死的冰冷。被这目光扫到的流民,
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们要吃的?”沈砚的声音依旧沙哑,
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流民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回答。“这村子,比你们还穷。
”沈砚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抢光他们,你们能活多久?一天?两天?
然后呢?”他顿了顿,目光更冷:“然后,你们就会变成下一群被抢、被杀的人。或者,
饿死在路边,像野狗一样被啃食。”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
戳破了流民们被饥饿烧昏的头脑里最后一点侥幸。不少人脸上露出了茫然和恐惧。“想活命,
不是靠抢更弱的人。”沈砚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往南,
再走两百里,有官府的粥棚!那里才有活路!”“官府?官府哪管我们死活!
”一个流民头目模样的人壮着胆子喊道,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管不管,去了才知道。
”沈砚冷冷地盯着他,“留在这里抢掠,只有死路一条。往南,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你们自己选。”死寂。整个村子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零星的哭嚎。
流民们互相看着,眼神动摇。那流民头目脸色变幻,最终,他咬了咬牙,
狠狠一跺脚:“妈的!走!往南!”有人带头,其他流民也动摇了。
他们看着空空如也的破村子,再看看那个站在空地中央、气势骇人的男人,最终,
恐惧和对渺茫生机的渴望压过了抢劫的冲动。流民们像退潮一样,
慢慢地、心有不甘地退出了村子。留下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村民。
柳里正被人搀扶着走过来,老泪纵横,对着沈砚就要下跪:“恩人……恩人呐!
”沈砚侧身避开,伸手扶住他:“老丈不必如此,举手之劳。”他的身体晃了一下,
脸色更白了,额头上渗出冷汗。刚才那番震慑,显然耗尽了他刚攒起来的那点力气。
我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另一条胳膊。入手一片冰凉。“逞能!”我又气又急,压低声音。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借着我的力,慢慢走回破屋。一进屋,他几乎是瘫倒在炕上,
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你不要命了!”我倒了碗水给他,语气很冲。他喝了口水,
缓了口气,才睁开眼,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自嘲?
“命是你捡的……总不能……看着你们再丢了。”他声音很低。我心头莫名一涩,
堵得说不出话来。那天之后,沈砚在柳树屯的地位不一样了。
虽然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养着腿伤的“沈家大哥”,但村民们看他的眼神,
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柳里正特意让人送来了一点他们省下来的、最珍贵的口粮——一小袋麸皮。
沈砚把大部分都推给了我:“给康儿……和你。”“你呢?”“我……吃不了多少。
”他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他的腿伤好得很快。拆开布条时,连陈爷爷都啧啧称奇,
说这后生底子好得惊人。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深褐色痂。
他终于能丢掉拐杖,自己慢慢行走了。只是走路时,左腿还有点微跛。天气越来越冷。
柳树屯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难。那点麸皮早就吃光了。真正的寒冬,来了。一场大雪过后,
村子几乎被埋了。饥饿和寒冷,像两把钝刀子,慢慢割着所有人的命。
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冻死、饿死在冰冷的炕上。绝望笼罩着整个村子。
我和康儿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着所有能裹的破布烂絮,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沈砚坐在炕沿,
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忽然开口,
声音低沉。“去哪?”我牙齿打着颤,“大雪封路,出去就是冻死。”“出去,
还有一线生机。留下,必死无疑。”他转过头,眼神异常坚定,“我知道一条小路,
能绕过官道,往南。”“你认识路?”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沉默了一下:“……大概记得。
”又是这种语焉不详。“再等等……雪小一点……”我犹豫着。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儿啊!我的康儿啊!谁看见我的康儿了!
”是隔壁王大娘!我和沈砚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冲出门,
只见王大娘瘫坐在雪地里,哭得死去活来。
“晌午……晌午还在……我就去后山想扒点树皮……回来……回来就不见了!我的康儿啊!
”柳里正也赶来了,脸色铁青。“有人看见吗?谁最后看见王康了?
…被两个人捂着嘴……拖……拖村后林子去了……像……像是上次来过的……”是那群流民!
他们没走远!竟然潜回来绑孩子!“畜生!”柳里正气得浑身发抖。“往哪个方向去了?
”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就……就后山……老林子那边……”沈砚二话不说,
转身就往村后跑,脚步还有些跛,却快得出奇!“沈砚!”我惊叫一声,
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姐!”康儿也想跟来。“康儿回去!锁好门!”我头也不回地喊。
积雪很深,一脚下去没到小腿肚。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拼了命地跑,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远。他跑得很快,完全不像腿伤刚愈的人,
身影在雪幕中时隐时现,像一头敏捷的豹子。
等我深一脚浅一脚、喘得像破风箱一样赶到村后老林子边缘时,
只听到里面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还有重物倒地的闷响。然后,一片死寂。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沈砚!”我嘶喊着冲进去。林子深处,一片狼藉的雪地上。
沈砚背对着我站着。他脚下,倒着两个流民,一动不动,身下的雪被染红了一大片。他手里,
握着一把……沾血的、样式奇特的短匕首!那匕首寒光闪闪,一看就不是凡品!而王康,
那个才十岁的孩子,被吓得瘫坐在一旁,脸上全是泪痕和鼻涕,呆呆地看着沈砚。
沈砚听到我的声音,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溅了几点血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肃杀。
那是一种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眼神。
和我平时认识的那个沉默、隐忍、偶尔会流露出一点温和的沈砚,判若两人。他看着我,
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时——“找到了!在这边!
”林子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是柳里正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拿着锄头棍棒赶来了!
他们冲进林子,看到眼前的一幕,都惊呆了。两个死去的流民。
握着滴血匕首、浑身煞气的沈砚。瘫坐哭泣的孩子。
“沈……沈家兄弟……这……”柳里正声音发颤。沈砚沉默着,慢慢弯下腰,
用死去的流民身上还算干净的布,仔细地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然后,手腕一翻,
那匕首就不见了踪影。他走到吓傻的王康面前,蹲下身,
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没事了,康子,坏人死了。回家找你娘去。
”王康这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柳里正赶紧让人把孩子抱走。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所有人都看着沈砚,眼神里有感激,但更多的,是惊疑和恐惧。他刚才杀人时展现出的身手,
那柄见所未见的匕首,还有此刻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冷煞气……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