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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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声音,原来是一声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滴——”。那尖锐、平直、毫无起伏的电子音,

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ICU外凝滞的空气,

也剖开了杨硕胸腔里某种滚烫的东西。他挺拔的军人姿态,

在那一刻似乎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肩背绷紧的线条里,压着千钧的重量。门开了,

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生命流逝后的空茫扑面而来。主治医生走出来,

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无能为力的歉意,他摘下口罩,嘴唇翕动,

最终只是对着守在门口的杨硕,沉重地摇了摇头。杨硕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下颌线绷得像块坚硬的岩石。他沉默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门,脚步踏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发出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病床上,

那个曾经如山岳般沉稳、在商场叱咤风云的老人,此刻单薄得如同一片枯叶,

被惨白的床单包裹着,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灰败的死寂。他走到床边,站定。

目光落在老人微微张开的、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上。就在几个小时前,

这双眼睛还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盯着他,干枯的手像铁钳一样攥着他的手腕,

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那声音嘶哑、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杨硕的灵魂上。“硕……硕儿……”老人枯槁的手,

每一根暴起的青筋都诉说着油尽灯枯前的挣扎,死死箍住杨硕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

仿佛要将一生的嘱托都灌注进去,

“薇薇……她妈走得早……被我……被我惯坏了……”浑浊的眼底涌上浑浊的泪,

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护着她……替我……护着她……”老人的胸膛剧烈起伏,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

“她……不懂事……犯浑……你……你给她机会……一百次……一百次!

看在我……看在……”后面的话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吞没。杨硕的心,

在那紧攥的力道和破碎的恳求里,被反复揉搓碾轧。他看着这位亦父亦师的恩人,

看着他生命的光急速黯淡下去,看着那份沉甸甸的、不容推拒的信任与绝望压上自己的肩头。

“好。”杨硕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沙哑而平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半分犹豫,

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承担,“伯父,我答应您。护着她,一百次机会。

”“护着她……一百次机会……”杨硕低声重复着病床前那锥心刺骨的承诺,声音低哑,

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

轻轻拂过老人枯槁冰凉的脸颊,合上了那双至死未能完全闭上的眼睛。指尖传来的寒意,

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冻结到心底。那一声应诺的回响,

仿佛还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间里震荡。然而,仅仅一年后,

那用生命换来的“一百次机会”,就在一场盛大而荒诞的婚礼闹剧中,

被轻飘飘地撕开了第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圣洁的白玫瑰拱门下,宾客盈门,衣香鬓影。

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的微醺和名贵香水的甜腻。

杨硕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松,站在缀满鲜花的礼台中央。他面容平静,

目光沉稳地掠过满座带着祝福笑意的面孔,

最终落向那扇紧闭的、通往新娘休息室的华丽雕花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司仪脸上职业性的笑容开始僵硬,宾客席中祝福的絮语渐渐被疑惑的嗡嗡低语取代。

杨硕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指针走得异常清晰。他微微侧头,

对身旁穿着笔挺西装的助理陈默低声吩咐了一句:“去看看。”陈默立刻点头,

快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他刚抬起手准备敲门,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出来的不是身披白纱的新娘,而是林薇薇的伴娘之一,

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慌、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手里捏着一个最新款的昂贵手机,屏幕还亮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几乎不敢看杨硕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呐,

带着颤抖:“杨……杨先生……薇薇姐她……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陈默皱眉,

上前一步,替杨硕接过了那个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条刚刚发送过来的信息,

发信人正是“薇薇宝贝”。没有称呼,没有歉意,只有一行刺目的字,

在亮得晃眼的屏幕上无声尖叫:>【杨硕,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

我和阿杰去巴厘岛散心了,婚礼取消吧。】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香槟的气泡在精致的高脚杯里兀自升腾破裂,发出细微的“啵啵”声,

此刻听来却像是无声的嘲讽。宾客席上的窃窃私语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礼台中央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陈默捏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杨硕,

眼中是无法置信的愤怒和担忧。杨硕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一层坚冰覆盖。没有暴怒,

没有失态,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平静地伸出手,

从陈默僵硬的手中取回了自己的手机。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

将那行足以将人钉在耻辱柱上的文字又看了一遍。然后,他抬起头,

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满堂宾客,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穿透人心的、沉沉的疲惫,

以及一种了然的冰冷。他缓缓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不高不低,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稳定力量:“诸位,抱歉。婚礼取消了。

今日所有酒水餐食,算杨某答谢各位赏光。失陪。”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

将那个承载着巨大羞辱的手机随意地揣回礼服内袋,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转身,步伐依旧沉稳,走下礼台,穿过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神色各异的宾客,

径直朝着宴会厅外走去。黑色礼服挺括的背影,在璀璨的灯光下,

拉出一道笔直而孤绝的影子。陈默立刻跟上,经过那个呆若木鸡的伴娘身边时,

他冰冷地瞥了她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告诉林**,这是第一次。

”厚重的宴会厅大门在杨硕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骤然爆发的、洪水般的议论声浪。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杨硕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走向电梯。

陈默紧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脸色铁青。“杨总,

林**她简直……”陈默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调,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刹住。他知道,

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这份荒唐和背叛的万分之一。杨硕按了下行键,电梯门无声滑开。

他走进去,金属门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直到电梯开始平稳下降,

他才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入肺腑,

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冻结的寒意。“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可怕,

视线落在光滑如镜的电梯内壁上,映出自己眼底深处那一点冰冷的计数,“第一次。

还剩九十九次。”电梯抵达底层的提示音清脆响起,门向两侧滑开。

外面是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杨硕迈步而出,步伐没有丝毫紊乱,

仿佛刚刚经历的并非一场当众的奇耻大辱,而只是结束了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十年光阴,

如指间流沙,无声消逝。那场轰动全城的“落跑新娘”闹剧,

仿佛只是拉开了林薇薇肆意挥霍“机会”的序幕。九十九次机会,

像九十九块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的珍宝,被林薇薇用她的任性和自私,一次次地碾碎。

杨硕的书房里,那个嵌在墙内的隐形保险柜深处,躺着一本特殊的“账簿”。

不是记载金钱的数字,而是记录着一次次被践踏的承诺与信任。每一次“机会”的消耗,

都对应着一个冰冷的日期和一个简短的、却足以令人心寒的注脚。【婚宴取消,

与周杰赴巴厘岛。机会:1/100。】【挪用北城项目紧急备用金三千万购买私人游艇,

项目险些烂尾。机会:17/100。】【与赵家公子冲突,诬陷对方非礼,

致杨氏与重要合作伙伴关系破裂。机会:42/100。】【在其父忌日派对上醉酒闹事,

砸毁杨硕亡母遗像。机会:73/100。】……纸页无声地翻动,

每一个日期和事件都像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烙印在杨硕的心上。他翻阅的动作极轻,

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十年的时光,

磨平了最初的震惊和痛楚,只剩下一种履行契约般的、沉重的例行公事。

林薇薇的生活却在这些“机会”的庇护下,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她习惯了杨硕无底线的善后,习惯了闯下弥天大祸后,

那个沉默坚毅的男人如同磐石般挡在她身前,为她收拾一地狼藉。她的挥霍变本加厉,

脾气愈发骄纵,眼神里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愧疚和不安,只剩下被宠坏了的理所当然。

她甚至开始觉得,那所谓的“一百次机会”,不过是杨硕对她爱意的一种另类表达,

一种永远不会枯竭的纵容。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由父亲遗言换来的“特权”,

在杨硕用十年光阴为她构筑的、名为“承诺”的牢笼里,醉生梦死。

直到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

杨硕正在东南亚一个政局动荡的小国处理一个极其棘手的能源项目。谈判桌上剑拔弩张,

地方武装派系林立,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杨硕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手腕,刚刚稳住局面,

与一个关键派系的头目达成了初步协议,为公司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

高强度的工作和紧绷的神经让他疲惫不堪,更糟糕的是,

他多年在部队落下的旧伤——腰椎的隐痛,在这个潮湿闷热的环境里骤然加剧,

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刺入骨髓。他脸色苍白,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

几乎无法直起身。“杨总!”陈默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从加密卫星电话那头传来,

穿透了信号不良的沙沙杂音,“夫人……夫人她……脑溢血!突然昏倒,情况很危急!

正在第一中心医院抢救!医生……医生说必须立刻手术,但最好的主刀专家现在在海外开会,

夫人血压一直控制不住,非常危险!

需要立刻用那种进口的特效降压药稳住血压才能争取手术时间!

医院和我们自己渠道的库存……都没有了!那药……太紧俏了!”杨硕猛地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腰椎的剧痛瞬间被心脏处传来的、更尖锐的冰锥刺穿感所取代。

母亲那张慈祥温和的脸庞在他眼前晃动。“药……”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轮磨过铁器,

“不惜一切代价!联系全球所有渠道!立刻空运!”“在找了!

最快的航线也要十二小时以上!”陈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夫人……夫人等不了那么久!医生说……最多……最多三小时!”三小时!

杨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将他冻僵。谈判成功的短暂喜悦被碾得粉碎。

他猛地想起,就在出发前,因为母亲一直服用的进口降压药快没了,

他特意让人将最后几盒备用药送到了市区的公寓,以备不时之需。那药极其昂贵且供应紧张,

但却是母亲维持血压稳定的关键。“公寓!我公寓书房保险柜里还有备用药!快!

立刻派人去取!送去医院!”杨硕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剧痛而扭曲变形。“是!

杨总!我马上去!”陈默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电话挂断,

卫星通讯特有的沙沙声消失了,

房间里只剩下杨硕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热带雨林沉闷的虫鸣。他支撑着剧痛的腰椎,

踉跄着走到窗边,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窗外是陌生的、危机四伏的异国夜景,

而他的整个世界,此刻都系在万里之外母亲那张苍白的病床上,系在那几盒小小的药片上。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残酷地流逝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杨硕死死盯着腕表,腰椎的疼痛和内心的焦灼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终于,手机刺耳地响起。是陈默。

杨硕几乎是扑过去抓起电话,声音紧绷到了极点:“药送到了吗?妈怎么样了?”电话那头,

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杨硕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厉声问:“说话!陈默!

”“……杨总……”陈默的声音终于传来,破碎不堪,

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药……药是假的!是……是普通的维生素片!

瓶子是真的……标签也是真的……可里面的药……全被换掉了!”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杨硕脑中炸开!腰椎的剧痛瞬间被这巨大的冲击淹没。假的?被换掉了?谁?

谁能动他公寓书房里那个需要三重密码的保险柜?

谁能如此精准地知道他母亲急需这救命的药,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予致命一击?一个名字,

一个被宠坏了、胆大包天、视他的底线如无物的名字,带着彻骨的寒意,

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林薇薇!“是她……是不是?”杨硕的声音低哑得可怕,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挤出来,裹挟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

电话那头的陈默沉默了几秒,这沉默本身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他艰难地开口,

声音带着巨大的悲愤和难以置信:“是……我们查了监控……只有林**……一周前,

她……她以取东西为名,

进了您的公寓……在书房待了很久……她……她还动过保险柜……”后面的话,

杨硕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眼前闪过林薇薇那张娇纵的、理所当然的脸,闪过她一次次挥霍“机会”时满不在乎的神情,

闪过父亲临终前死死攥着他手腕的模样……“砰!”一声闷响!杨硕再也支撑不住,

腰椎处传来的剧痛和滔天的怒火、冰冷的绝望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中枢上。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失去控制,

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额角磕在桌角,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听到自己灵魂深处传来的碎裂声,冰冷而决绝。

“一百次……够了。”意识沉浮,像被卷入冰冷粘稠的深海。不知过了多久,

杨硕才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眼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单调得令人窒息。腰椎处传来的剧痛依旧顽固地啃噬着神经,提醒着他昏迷前那灭顶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