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川南,这座紧挨着长江的江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而闷热的湿意,像是凝滞的江水被蒸腾起来,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
高三理科班的教室,老旧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气流,发出嗡嗡的**。
物理老师的声音在公式的丛林里穿梭,枯燥而遥远。姜远坐在靠窗的位置,
百无聊赖地用笔尖戳着练习册上未解的电路图,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晴朗的天空。
就在这时,大地毫无征兆地咆哮起来。那并非声音,
而是一种从地心深处涌上来的、狂暴的、碾压一切的震动。课桌猛地向前蹿去,
撞在前排同学的椅背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头顶的日光灯管剧烈地摇摆,
惨白的光线在墙壁上疯狂舞蹈,随即“啪”地一声彻底熄灭,细碎的玻璃碴像冰雹一样砸落。
整栋教学楼仿佛变成了一艘正在惊涛骇浪中解体的破船,发出令人牙酸的**。
“地震了——!”尖利的呼喊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如同丢进滚油里的水滴,
瞬间引爆了全然的恐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姜远脑子一片空白,
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整个教室瞬间沸腾了,
桌椅倾倒、书本散落、惊叫声和哭喊声混作一团,所有人都被这狂暴的力量推搡着、裹挟着,
跌跌撞撞地涌向唯一的生路——狭窄的教室门口。走廊早已变成了奔腾的、混乱的河流。
姜远被汹涌的人潮推挤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天花板簌簌地掉着灰块,
墙壁上出现了可怕的裂纹,如同魔鬼狞笑的嘴角。楼梯口近在眼前,
那是通向下方操场的唯一通道,此刻却像地狱的入口,吞噬着惊慌失措的人群。
下楼的阶梯挤得水泄不通,每级台阶上都塞满了挣扎的身影,速度慢得令人绝望。就在这时,
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他下方几级台阶的位置。是隔壁文科班的胡露。
她正被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一撞,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尖叫着向前扑倒。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台阶上,
而无数双慌乱奔逃的脚正纷乱地落下。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姜远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
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同学,不顾一切地向下扑去,
几乎是整个人横在了胡露即将倒下的位置。他用尽全身力气,
左手死死扒住旁边冰冷、剧烈颤抖的楼梯铁栏杆,右手则不顾一切地向前探出,
在胡露身体砸向台阶的前一瞬,险之又险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猛地往回一拽!
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都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姜远的后背被狠狠硌了一下,
痛得他眼前发黑。胡露则完全扑进了他的怀里,额头撞在他的锁骨上。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滚烫的眼泪瞬间涌出,
洇湿了他胸前薄薄的校服布料。温热的、带着泪水的急促呼吸喷在他的颈窝,
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世界在疯狂地摇晃、崩塌、尖叫。但就在这末日般的喧嚣中心,
姜远却清晰地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咚…咚…咚……那声音强劲而急促,
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耳膜,分不清是来自自己狂跳的心脏,还是紧贴着他胸膛的胡露的心跳。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热流,混合着恐惧和一种奇异的悸动,猛地窜遍全身,让他僵在原地。
“快走啊!”身后传来同学带着哭腔的嘶吼,狠狠推了他一把。姜远猛地回过神来。
求生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他顾不得许多,右手紧紧攥住胡露冰冷汗湿的手腕,
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汇入更加混乱的人流,跌跌撞撞地冲下最后几级台阶,
奔向了空旷的操场。操场上已经挤满了惊魂未定的师生。天空依旧艳阳高照,
大地还在余悸中微微颤抖。直到双脚踩在坚实的泥土地上,姜远才感觉到双腿一阵发软,
几乎站立不住。他松开手,胡露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
胸腔起伏不定,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狼狈不堪。胡露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
此刻还残留着巨大的惊恐,却又像雨后的天空,显出一种奇异的清亮。她看着他,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谢…谢谢你,姜远。”姜远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他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沾着灰的脸颊,
刚才楼梯口那瞬间的心跳声,仿佛又在耳边擂响。他笨拙地点了点头,随即移开了视线,
只觉脸上火烧火燎。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另一种陌生的、更强烈的震动,
却在他年轻的身体里顽固地扎根、蔓延开来。劫后余生的混乱中,
高考复习的节奏被无情地打乱。学校停课,人心惶惶。
那座楼梯口的黑暗、震动、尖叫和那一下用尽全力的搀扶,却像一枚滚烫的烙印,
深深地刻在了姜远和胡露的心上。姜远的生活原本是单调的坐标轴,
由宿舍、教室和食堂三点构成。现在,轴心悄然偏移了。他开始在下课的人潮里,
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纤细的身影;会偷偷留意文科班教室门口进出的动静;甚至在食堂打饭,
也会无端地排到靠近她常坐位置的窗口队伍里。偶尔,在堆满试卷的晚自习课间,
他会走到隔壁文科班的楼梯口,目光穿过窗户,掠过楼下花坛里的三角梅,
仿佛能看到那个抱着书本走过的女孩。胡露那边似乎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一次放学路上,
姜远推着自行车刚走出校门,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姜远!”他回头,
看到胡露小跑着追上来,脸颊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天……真的特别谢谢你。
”她仰着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碎钻,“要不是你……”她没说完,
但后怕和感激都写在了脸上。姜远握着车把的手心有些出汗,他移开视线,
看着自己的旅游鞋鞋尖:“没…没什么,应该的。”声音干巴巴的。沉默了几秒,
胡露像是鼓足了勇气:“你…数学很好吧?有机会我想请教你几个‘数列’问题……”“哦!
那个啊,”姜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一下子快了起来,“没问题……数列很简单的,
关键是找到其变化规律”他立刻进入了解题模式,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着。胡露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和在空中比划的手,
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姜远一愣,才意识到自己的窘态,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那笑声清脆,像初春冰裂,瞬间融化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冰壳。“那……要不找个时间,
你帮我讲讲?”胡露歪着头,带着点狡黠的笑意问。“好,好啊!”姜远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在操场边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水泥看台角落,在图书馆靠窗能望见玉兰树的安静位置,
周末空荡教室里的日光灯下……开始频繁地出现两个并排而坐的身影。
姜远把自己整理的数学笔记工工整整地推到胡露面前,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重点和易错点。他讲题时神情专注,逻辑清晰,尽量放慢语速,
用最直白的语言拆解复杂的定律。胡露则托着腮,听得认真,偶尔蹙眉思考,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你看这里,”姜远指着她练习册上的一道错题,
“这道题里数列{aₙ}是等差数列,前n项和Sₙ,已知a₃+a₇=18,S₉=81。
你求通项公式的时候,算错了公差哦。”他指着草稿纸上的步骤,
“a₃+a₇应该等于2a₅,所以a₅=9,而S₉等于9a₅,这里是对的。
但你列方程的时候,把a₃写成a₁+3d了,其实a₃应该是a₁+2d,
所以算出来的公差d才会错。”他又指向后面求{bₙ}前n项和的部分:“还有这里,
bₙ=1/(aₙaₙ₊₁),用裂项相消的时候,你把系数搞错了。因为aₙ是3n-6,
所以aₙ₊₁=3n-3,两者的差是3,裂项的时候应该提1/3出来,你写成1/2了,
最后总和自然就不对啦。”“噢——!”胡露恍然大悟,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总搞错这个!你真厉害!”她的赞叹真诚而直接,姜远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痒痒的,暖暖的。讲题之外,两人的话题也开始蔓延。胡露会聊起她读的《飘》,
感慨斯嘉丽的倔强;姜远则说起他崇拜的物理学家费曼,模仿他那些古怪又有趣的实验。
他们发现彼此都喜欢学校门口那家铺子卖的糍粑冰粉,都讨厌英语老师那喋喋不休的嘴。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低低的讨论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蝉鸣从初时的试探变成盛夏的喧嚣,
高考倒计时的牌子一页页无情翻过。紧张的气氛如同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可每次和胡露在一起讨论数学题目,或是仅仅在走廊上匆匆相遇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姜远心里那份因楼梯口那瞬间而点燃的悸动,便在重重压力下顽强地生长着,
带着一种隐秘的、支撑人心的力量。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
空气里漂浮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和青春特有的、对未来的躁动不安。成绩公布,
姜远和胡露都考得不错,足以叩响蓉城那两所著名学府的大门——姜远去川大工学院,
胡露则进入川师文学院。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姜远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
在自家阳台上徘徊了很久。江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
楼下小贩的吆喝声断断续续。他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胡露家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几声等待的忙音,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喂?”是她熟悉的声音,
带着一丝询问。“胡露,是我,姜远。”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些发紧,
“通知书……拿到了吧?”“嗯!刚拿到!”她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雀跃,“你呢?
”“也拿到了。川大。”姜远顿了顿,感觉手心又在出汗,“那个……周末,
江边的‘时光码头’新开了一家刨冰店,听说……芒果味的很不错。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电话那头有几秒钟的沉默。这几秒对姜远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好啊!”胡露轻快的声音终于响起,
像一道阳光穿透了云层,“我也正想吃点凉的!几点?”那声“好啊”,
如同盛夏里最清冽的一道山泉,瞬间浇灭了姜远所有的忐忑,
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第一次正式的约会,
就在江畔那家弥漫着甜蜜果香和碎冰机轰鸣声的小店里。巨大的玻璃窗外,
浑浊的金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浩浩荡荡向东流去,货轮低沉的汽笛声不时传来。
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两碗堆得尖尖的、淋着金黄芒果酱和炼乳的刨冰。
姜远穿着新买的格子衬衫,袖口扣得整整齐齐,脊背挺得笔直。
胡露则是一条简单的棉布裙子,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
起初的气氛带着点羞涩的试探。聊着大学的校区,吐槽着暑假的无聊,
讨论着要带哪些行李去省城。话题渐渐铺展开,像江面被风吹起的涟漪。
当姜远笨拙地挖了一大勺冰递过去,说“你尝尝我这个,好像更甜一点”,
而胡露自然地凑过来尝了一口,笑着点头说“嗯,是甜”时,一种无形的、温热的默契,
悄然在两人之间流转。刨冰在碗底融化成粘稠的糖水。夕阳的金辉涂抹在江面上,
也染红了胡露的脸颊。走出小店,江风带着凉意拂面。他们沿着滨江路慢慢走着,
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岸边停泊着一些旧渔船,船身斑驳,
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和鱼腥混合的气息。偶尔有晚归的渔民扛着网具从他们身边经过。
在一个僻静的、长着几丛芦苇的江湾处,姜远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胡露。
暮色四合,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江风撩起她颊边的几缕碎发。“胡露,
”姜远的声音有点低,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我们……在一起吧。
”这句话在他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此刻说出来,依旧带着滚烫的温度。胡露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声音像江风一样轻柔:“好。”没有过多的言语。姜远伸出手,
带着初涉情事的笨拙和小心翼翼,轻轻握住了胡露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比他想象中要小,
带着一点凉意,微微蜷着。他不敢握得太紧,只是虚虚地圈着。胡露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
同样轻轻地回握住了他。掌心相贴,肌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汗意传递着,
心跳的节奏在沉默的江风中奇妙地应和。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流淌的江水中,
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河。两个年轻的影子依偎在一起,被暮色温柔地笼罩,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掌心相贴的温度和脚下这条无声奔流的大江。蓉城的四年,
是浸泡在青春蜜糖里的日子。两所大学隔得不远,公交车摇摇晃晃十几站路,
便能把一个人送到另一个人的身边。每个周末,都成了他们最虔诚的朝圣日。周五傍晚,
姜远总会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塞着换洗衣物、几本专业书,
还有从学校后门那家老字号铺子买来的、胡露最爱的老兵锅盔,
准时出现在狮子山女生宿舍楼下。胡露会像只轻盈的鸟儿一样飞下楼,
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有时是去川大,
挤在姜远那间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雄性荷尔蒙气息的男生宿舍里,
用他的电脑看一部下载好的电影。更多时候,是两个人一起,背着简单的行囊,
踏上探索蜀地山水的小小旅程。川南竹海,万顷碧波。连绵起伏的丘陵被茂密的楠竹覆盖,
风过林梢,掀起层层叠叠的绿色浪涛,发出沙沙的、令人心旷神怡的低语。
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铺满厚厚竹叶的林间小径上。空气清冽,
带着竹叶特有的清香和泥土的微腥。胡露穿着白色连衣裙,张开双臂在竹林间旋转,
笑声清脆,裙摆飞扬,像落入凡间的精灵。姜远背着两人的水和食物,跟在后面,
用他那台像素不高的卡片相机,笨拙地捕捉她的每一个瞬间。镜头里,
她的笑容比穿透竹叶的阳光还要耀眼。青成山,幽甲天下。他们沿着湿漉漉的石阶向上攀登,
石阶旁是潺潺的山涧,水声淙淙,清澈见底。古木参天,浓荫蔽日,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
吸一口都是草木的芬芳。胡露体力不如姜远,爬了不到一半就有些气喘吁吁,脸颊绯红。
姜远自然地伸出手,牵着她一步步向上。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薄茧,
稳稳地托着她的力量。在半山腰一处名为“掷笔槽”的幽静山崖边,
胡露靠在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巨石上休息,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缭绕其间,
恍若仙境。姜远站在她身边,手臂虚虚地环在她身后,护着她。她微微侧头,
脸颊蹭到他T恤的肩线,一种无声的亲密在静谧的山谷里弥漫开来。峨眉山的金顶,
是必须朝圣的地方。为了看日出,他们裹着租来的厚厚棉大衣,
在凌晨刺骨的寒风中瑟缩着等待。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云海,
万丈金光瞬间倾泻而下,将翻滚的云海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
连绵的雪峰在极远处闪烁着圣洁的光芒。胡露被这宏大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只是紧紧攥着姜远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姜远侧头看她,
晨光勾勒着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专注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凝结着细小的霜花。
那一刻,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和满足,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他悄悄低下头,
一个带着清冽寒气的、羽毛般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角。胡露身体微微一颤,没有躲闪,
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乐山大佛脚下,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浊浪滔滔。
大佛依山端坐,历经千年风雨,面容沉静悲悯,
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与渺小的芸芸众生。他们顺着陡峭的九曲栈道下到佛脚平台,
仰望着这巨大的存在,人类的自尊心在刹那间显得无比卑微。汹涌的江水拍打着脚下的岩壁,
发出沉闷的轰鸣。胡露靠在冰冷的佛足上,望着浩渺的江面,眼神有些出神。“你说,
这大佛看了多少年江水,又听了多少人的心愿?”她轻声问,声音被江风吹得有些飘忽。
姜远站在她身旁,感受着脚下岩石传来的、江水永不停歇的震动。他想了想,
从背包侧袋里摸出钥匙串,上面挂着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他拉着胡露蹲下,
在佛脚旁边一块不起眼、但相对平整的岩石底部,避开那些密密麻麻的、前人刻下的名字,
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姜远&胡露,2010.永远石屑簌簌落下。刻痕不算深,
却清晰坚定。胡露看着那行字,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
轻轻抚过那凹凸不平的刻痕,指尖能感受到岩石的粗粝和他留下的决心。江风猎猎,
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永远。这个在佛前刻下的字,
在浩荡的江水和千年的时光面前,显得那么轻飘,却又那么沉重。它像一颗种子,
带着青春无畏的誓言,被小心翼翼地埋进了奔腾的江水中,不知会被冲向何方。毕业季的风,
带着离别的气息,也裹挟着现实的尘埃。就业的压力如同蓉城夏末闷热的低气压,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胡露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和校招的机会,
顺利拿到了老家那座江城一家大型国企的录用通知,职位体面,待遇优渥,父母欣慰不已。
姜远则经过一番努力和等待,通过了雨城市直机关公务员的招录考试。离校前的最后一晚,
两人挤在川大附近那间他们常去的、油腻腻的小烧烤摊上。炭火噼啪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辛辣的孜然和烤肉的焦香。桌上堆着空啤酒瓶,竹签散乱。
胡露的脸颊被酒精和离愁染得绯红,眼睛湿漉漉的,像蒙了一层水汽。“雨城…老下雨,
湿气重得很。”她用竹签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一块烤焦了的土豆片,
“离江城…两百多公里呢。”声音闷闷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江城与雨城,
地图上短短的一段距离,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姜远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
压下喉头的哽塞。他放下杯子,隔着缭绕的烟雾看向胡露,眼神异常坚定:“不远!真的!
我查过了,大巴车三个多小时,自己开车更快!而且……”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也像是在说服她,“我有周末!每个周末,只要没有紧急任务,我都去找你!风雨无阻!
”胡露抬起头,看着他被炭火映得发亮的眼睛,那里面的笃定像火苗一样跳动。
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话算话?”“说话算话!
”姜远斩钉截铁,伸出手指,“拉钩!”两根小指在油腻的桌面下紧紧勾在一起,
带着啤酒的微凉和青春最后的余温。那一刻的承诺,像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绚烂而充满力量,
足以暂时照亮前路的迷茫。初到“雨城”,传说果然名不虚传。
姜远租住的老旧单位宿舍在一楼,墙壁常年泛着潮湿的霉点,
空气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带着土腥味的湿冷。工作琐碎而繁杂,办公室窗台上,
那缸同事送的“雅鱼”,在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雅雨”声中,
百无聊赖地摆动着尾鳍。新的环境里,并非没有波澜。同科室的年轻女同事林薇,
是土生土长的雨城姑娘,有着“雅女”的清秀温婉。她心思细腻,
对姜远这个新来的、沉默踏实的外地小伙颇有好感。看他总是吃食堂,
便时常带些家里做的、清爽可口的雨城小菜,笋干烧肉、椒麻鸡块,悄悄放在他办公桌上。
下雨天看他没带伞,也会把自己的备用伞递过去,眼神里带着关切。
一次单位组织去上里古镇考察,古镇依山傍水,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可鉴人。考察结束,
大家自由活动。林薇撑着伞,走到独自站在廊桥边看雨雾中古镇的姜远身边。“姜远,
”她声音轻柔,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雅安其实挺好的,生活节奏慢,人也简单。
雨下久了,也就习惯了,反而觉得干净。”她顿了顿,侧头看他,
雨水打湿了她鬓边的几缕碎发,“留下来,慢慢融入,也挺好的,不是吗?”廊桥下,
青衣江的水流在雨中显得格外湍急,泛着浑浊的泡沫。姜远听懂了林薇话里含蓄的试探。
他望着远处烟雨朦胧的山峦,那里笼罩着厚厚的、化不开的灰色云层。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转过头,对林薇露出了一个礼貌却带着明确距离感的微笑:“谢谢你林薇。不过,
我有女朋友了,在江城。我们说好的,周末要见面。”林薇眼中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下,
随即释然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撑着伞,安静地走开了。雨丝密密地织着,
将古镇的黛瓦白墙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姜远看着林薇融入雨幕的背影,
心里没有一丝涟漪,只有对周末迫切的期盼。他的承诺,是用车轮丈量的。周五下班,
无论多晚,无论雅安是否还在飘着那恼人的“雅雨”,他都会跨上那辆二手摩托车,
戴上头盔,一头扎进沉沉暮色和茫茫雨帘之中。发动机在湿滑的山路上咆哮,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雨衣上,头盔面罩很快被水汽模糊。两百公里的山路,
弯多坡陡,雨夜行车更是险象环生。有时遇到塌方堵路,一等就是几个小时,
只能在路边简陋的棚子里啃冷面包。到达江城胡露租住的小区楼下时,常常已是深夜,
浑身湿冷,手脚冻得麻木,只有一颗心是滚烫的。门打开,
屋内的暖光和胡露带着嗔怪又心疼的脸庞,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又淋雨!
不要命啦?”她一边数落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帮他脱掉湿透的雨衣,
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姜远只是嘿嘿地笑,贪婪地看着她,
仿佛要将一周的思念在这一刻看个够。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还带着体温的盒子:“喏,雅鱼!活的!
早上特意去市场挑的,炖汤最鲜!”厨房里很快弥漫开鱼汤的鲜香。
周末短暂得像指缝里的流沙。一起逛超市,买她爱吃的零食;窝在沙发里看一部旧电影,
为无聊的桥段笑作一团;或者只是手牵手,在江边熟悉的滨江路上散步,
看货轮拖着长长的汽笛声缓缓驶过。周日下午,无论多么不舍,
姜远都必须再次跨上那辆忠诚的摩托车,
带着胡露塞给他的、满满一包江城特产和她反复的叮咛“路上慢点”,
冲进返程的夜色和风雨里。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在街角,胡露站在窗前,
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屋子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半杯水。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热闹退场后的寂静,比独自一人时更加难熬。
她环顾着这间小小的出租屋,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异地”这两个字的分量,
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上。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上一次留言还是前天他出发前报平安的“到了”。她慢慢输入:“路上小心,到了给我信息。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模糊而遥远。国企的办公室,窗明几净,
中央空调恒温恒湿,与雨城那间泛着霉点的潮湿宿舍恍如两个世界。胡露的位置靠窗,
能望见楼下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几株开得正盛的木芙蓉。工作按部就班,
稳定得如同窗外的四季更迭,却也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
一张张,内容雷同。初入社会的兴奋渐渐退潮,异地的酸涩开始沉淀。
姜远每周风雨无阻的奔赴,曾是支撑她度过枯燥工作日的最大期待。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