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钝痛又来拜访了,不尖锐,却沉重,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呢子布,
层层包裹住林文远心脏偏左一点的地方。黄昏的光线斜斜切进客厅,
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沉默的菱形。空气里有微尘浮动,
带着一种午后残留的、懒洋洋的暖意,却也静得让人心慌。他坐在惯常的那张单人沙发里,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风景油画,是陈曦选的。画里是秋天的白桦林,
金黄的叶子簌簌欲落,一条小径蜿蜒着通向林子深处,看不见尽头。很美,也很……空旷。
就像此刻他的生活。厨房方向传来细碎的、令人心安的声音。水龙头被拧开又关上,
是那种带着点锈迹的老式阀门特有的、需要稍稍用力的闷响。
然后是菜刀落在砧板上有节奏的笃笃声,不快不慢,稳定得如同心跳。很快,
一股熟悉的、混合了姜蒜爆香和酱油醇厚气息的香味,丝丝缕缕飘了过来,
温柔地霸占了整个空间。林文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红烧排骨。陈曦的拿手菜。
她总说外面的酱油太咸,非要自己用冰糖炒了色,再加了八角、香叶慢慢煨,煨到肉质酥烂,
汤汁浓稠,挂在每一块排骨上,亮晶晶的。她说他写代码耗神,得吃点扎实的。“文远,
”她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带着点厨房烟火气熏染出的微哑,
还有那种他永远也听不腻的、微微上扬的尾音,“别愣着啦,准备洗手吃饭。
今天买了你爱吃的春笋,清炒一个。”他“嗯”了一声,却没动,
只是贪婪地捕捉着空气里属于她的每一个细节。他能“看”到她系着那条蓝底白碎花的围裙,
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她侧对着厨房的窗户,
黄昏最后一点光给她低头忙碌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额前有几缕碎发滑了下来,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甚至能“看”到她微微蹙着眉,尝了尝锅里的汤汁,然后点点头,
嘴角漾开一个浅浅的、满意的笑涡。“就来。”他终于应道,声音有些干涩。睁开眼,
客厅依旧只有他一个人,油画里的白桦林静默着,
但鼻尖的香气和耳畔那幻觉般的声响却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描摹出她指尖的温度,
能感受到她说话时气息拂过空气的微弱流动。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陈曦“离开”后,
这些声音,这些气味,这些无比清晰的“看见”,就像顽固的潮汐,定期涨落,将他淹没。
起初是剧痛,是整夜整夜瞪着天花板无法呼吸的绝望。然后,痛楚似乎被时间磨钝了,
变成了这种弥散性的、无处不在的钝感,而另一种东西却愈发尖锐——就是这些细节,
陈曦存在的细节。它们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记忆的暗房里被反复洗印,一次比一次清晰,
一次比一次鲜活。他试过对老友张斌提起。“我又‘听见’陈曦做饭了,”一次酒后,
他含糊地说,“红烧排骨的味道,真真儿的。”张斌放下酒杯,拍了拍他的肩膀,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怜悯:“文远,又来了?你得看开点,弟妹……都走了一年多了。
那是你太想她了,产生幻觉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朝前看。”不是幻觉。
林文远在心里固执地反驳。幻觉是混沌的,跳跃的,是抓不住的影子。可他感受到的,
是连贯的,具体的,是有纹理和温度的。
他甚至能“回忆”起一些新的、以前似乎没注意过的细节:比如陈曦切葱花时,
小指会微微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比如她关火前,总喜欢用锅铲再轻轻搅动两下,
让汤汁更均匀。他也委婉地问过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说:“文远,
妈知道你跟曦丫头感情好……可日子总得过。你总这样……她在地下也不安心啊。
”所有人都说陈曦不在了。
证明、火化手续、墓地里那块冰凉的大理石碑……所有的物理证据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事实。
可他的记忆,他内在的感受,却在激烈地、持续地诉说着相反的故事。
这种割裂感日夜折磨着他。他开始害怕遗忘。害怕有一天,
这些鲜活的细节也会像沙滩上的足迹,被时间的潮水彻底抹平。他只剩下这些了。
他必须抓住它们。于是,“记忆永恒”诊所进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全球顶级的神经记忆存储与固化机构,
据说拥有能将人类特定记忆片段高清无损、永久封存的技术。价格昂贵得令人咋舌,
足以掏空一个普通中产家庭多年的积蓄,而且预约排到了两年后。林文远没有犹豫。
他辞去了那份体面却忙碌的高薪工作,接了一些零散的、报酬不错但极其耗神的私活,
没日没夜地写代码,调试,解决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遗留问题。
生活缩减到最简单的模样:工作,攒钱,在记忆的潮汐里浮沉。两年零三个月。
他终于攒够了那个天文数字,也等到了预约日期。预约那天,天气晴好得不像话。
天空是一种澄澈的、毫无杂质的蓝。“记忆永恒”诊所坐落在城市新区最昂贵的滨江地段,
是一栋造型流畅、充满未来感的白色建筑,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
像一颗冷静而昂贵的宝石。前台接待他的女孩笑容标准,声音柔和,
引导他穿过安静得只剩下轻微设备嗡鸣的走廊,来到一间咨询室。
室内色调是舒缓的米白和浅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景观。
但林文远无心欣赏。他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装着全部积蓄的银行卡边缘。
为他做初步咨询的是一位姓李的医生,四十岁上下,戴着无框眼镜,说话条理清晰,
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沉稳感。李医生详细解释了记忆固化流程:非侵入式深度神经网络扫描,
建立个人独特的记忆编码图谱,定位目标记忆簇,进行神经信号强化与稳定处理,
最后在特制介质中生成永久性记忆副本。“林先生,您需要固化的记忆主题是?”李医生问。
“关于我妻子,”林文远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一些日常生活的片段。
主要是……她在厨房做饭的样子,还有我们一起吃饭、聊天的情景。”李医生点点头,
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明白了。情感联结非常深厚的记忆。这类记忆在进行固化时,
可能需要更精细的神经信号分离,以避免携带过多当下的情绪负担。不过请放心,
我们的技术很成熟。”初步问询和协议签署花了一个多小时。最后,
李医生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正式操作前的深度记忆图谱绘制同意书。
我们需要对您进行最全面的扫描,以确保定位绝对精确,并排除任何可能的神经不稳定因素。
图谱绘制室在楼上,王主任会亲自负责。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专家。”林文远签了字,
跟着另一位护士上了楼。这一层的走廊更加安静,灯光是柔和的乳白色。
他被带入一间更大的房间,里面放置着一台造型复杂、犹如艺术装置般的银色设备,
中心是一个舒适的躺椅。房间里已经有几个人在忙碌,调试着设备屏幕上的波形和数据流。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白大褂的老者迎了上来,他就是王主任。他的眼神锐利,但态度很和蔼,
简单询问了林文远几个关于记忆细节的问题,并再次确认了他的诉求。“放轻松,林先生。
就像睡一觉。我们需要您尽量回忆那些您希望固化的场景,越细致越好。
”王主任示意他躺下。冰凉的传感贴片轻轻附着在他的头部和太阳穴。林文远闭上眼睛,
努力将思绪沉入那些温暖的黄昏。红烧排骨的香气,锅铲碰撞的轻响,陈曦微微上扬的语调,
她围裙的碎花图案,她低头时脖颈柔和的曲线……记忆的闸门打开,画面和感觉汹涌而来,
几乎将他吞没。他能感觉到细微的电流在头皮上划过,伴随着设备低沉的、有节奏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二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嗡鸣声停止了。他睁开眼,
房间里异常安静。那些忙碌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都已停下手头的工作,面面相觑,
眼神里透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王主任站在主控台前,背对着他,
花白的头发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有些刺眼。他的肩膀似乎有些僵硬,
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那块最大的显示屏,上面复杂的波形图和彩**块此刻似乎凝固了。
“王主任?”林文远坐起身,试探着叫了一声。传感贴片自动脱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王主任没有立刻回头。他又盯着屏幕看了几秒,
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脸色在室内恒定的冷白光线下,
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紧抿着,
那双原本锐利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林文远无法理解的震惊,以及……一丝深深的疑虑,
甚至是……恐惧?“林……林先生。”王主任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
“请您……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单独。”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
瞬间缠住了林文远的心脏。他依言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王主任走出图谱绘制室,
穿过另一条短走廊,进入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办公室。王主任关上门,甚至反锁了。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王主任没有坐回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而是靠在桌沿,双手交握,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然后抬起眼,
目光沉重地落在林文远脸上。“林先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开始任何操作之前,按照最严格的流程,
我们必须对客户的基准记忆图谱进行完整性校验和……修改痕迹筛查。”他停顿了一下,
喉结滚动,
难以启齿:“我们刚刚在您的记忆编码深层结构里……发现了非常清晰的、人为干预的痕迹。
”林文远愣住了:“人为干预?什么意思?”“意思是,”王主任一字一顿,目光如锥,
直直刺入林文远的眼睛,“您的记忆,您关于您妻子的这部分核心记忆,曾经被修改过。
而且,不是一次。”他转身,在电脑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调出了另一组更加复杂、颜色诡异的波形对比图。几条原本应该是平滑连贯的基准线,
在几个关键节点处出现了明显的锯齿状断裂和异常叠加,像被粗暴拼接过的磁带。“这里,
这里,还有这里,”王主任用手指点着屏幕上那几个刺眼的异常点,
“显示至少有三次大规模、高精度的神经记忆编辑手术的痕迹。
时间……根据信号衰减模式粗略推断,第一次大约在两年半到三年前,第二次大约在两年前,
第三次……在一年前左右。”两年半前?两年前?一年前?林文远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重锤击中。陈曦“离开”是一年多前。那这些修改发生在……她“离开”前后?
甚至……更早?“这……这不可能!”他听到自己失声反驳,声音尖利得陌生,
“我从没做过什么记忆手术!我听都没听过!”王主任的脸上没有惊讶,
只有更深的凝重和一丝职业性的悲哀。“这就是问题所在,林先生。”他调出了另一个界面,
那似乎是某种访问日志或记录系统的后台,“按照行业最严苛的规定,
任何正规的记忆医疗操作,尤其是这种层级的编辑,必须在全球神经伦理委员会备案,
并在操作机构留有不可篡改的详细记录,包括编辑内容、执行医师、时间戳和伦理审查码。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刷新,
出现一片刺目的红色错误提示和大量的空白字段。“但是,”王主任的声音冷得像冰,
间点的所有操作记录、备案编号、医师签名……在您可能接触到的所有正规记忆医疗网络里,
全部是空白。被人为地、彻底地删除了。删除手法非常专业,几乎抹去了一切直接痕迹,
只在我们最底层的核心信号分析中留下了这些无法完全消除的‘疤痕’。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脑风扇发出轻微的嗡鸣。林文远站在那里,
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像是站在一个突然裂开的深渊边缘,
脚下坚实的土地寸寸崩塌。修改?三次?记录被删除?“谁……”他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
“谁会做这种事?为什么?”王主任缓缓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警告:“我不知道是谁,
林先生。但我必须告诉您,有能力进行这种精密编辑,
又能如此干净地抹去所有官方记录的人或组织……极其稀少,
也意味着他们拥有的资源和技术,以及他们这么做的目的,都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医疗或伦理问题。我强烈建议您,
停止记忆固化流程。带着这个发现,立刻离开。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您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
尤其是……关于您妻子记忆被修改和记录被删的事情。”“为什么?”林文远脱口而出,
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巨大困惑的情绪攫住了他,“我的记忆是假的吗?
陈曦她……她到底……”“我不知道您的妻子是否真实存在,或者以何种方式存在。
”王主任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只知道,您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
而且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掩盖这个事实。继续深究,
或者试图固化一段可能被‘污染’过的记忆,不仅毫无意义,
还可能……给您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有些禁区,普通人绝对不能踏入。请听我的劝告,
林先生。为了您自己的安全,忘记今天的一切,继续您原来的生活。
”王主任叫来了那位姓李的医生,低声交代了几句。李医生的脸上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惊疑不定地看了林文远一眼,随即恢复了职业性的镇定,
但眼神深处的那抹恐惧无法完全掩盖。他们以“技术故障,需要重新评估”为由,
异常迅速且态度坚决地为他办理了退款手续。
那张承载着他两年多血汗的银行卡被塞回他手里时,冰凉刺骨。
林文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白色建筑的。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
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一切都真实而喧嚣,
可他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漂浮在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谜团之上。他的记忆是假的?
那萦绕不散的红烧排骨香气,那清晰无比的笃笃切菜声,那微微上扬的温柔语调,
那蓝底白碎花的围裙,那低头时脖颈的曲线……所有这些细节,
这些支撑他度过一个个冰冷长夜的温暖细节,难道只是一串被精心编织、反复修改过的代码?
植入他脑海的幻影?是谁?为什么?两年半前,两年前,
一年前……这三个时间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他踉跄着回到空荡荡的家,
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户,
将客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对面墙上的油画里,白桦林的小径依然通向未知的深处。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如果记忆是假的,为什么那些细节如此鲜活,如此具有生命力?
甚至能“生长”出新的、他未曾刻意回忆的枝节?如果陈曦从未存在,
那这间屋子里关于她的一切痕迹——她看了一半折起角的书,
衣柜里混合着他和她气息的衣物,卫生间里并排放着的牙刷(他一直没有扔掉她的),
厨房里那些她偏爱使用的特定厨具——又该如何解释?难道这些实物也是伪造的吗?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如果……不是记忆被植入了虚假内容,
而是……真实的记忆被删改、覆盖了呢?有人不想让他记得某些事情?关于陈曦的某些真相?
王主任警告他不要深究。那苍白的面孔,那恐惧的眼神,不像是在危言耸听。
能悄无声息地进行三次高端记忆手术,还能抹去所有官方记录的力量,确实不是他能抗衡的。
可是,就这样算了吗?继续活在一个被篡改过、不知真假的世界里?
假装那些黄昏的香气和声音只是“幻觉”和“过度思念”?
任由那个可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沉没在一片被精心伪造的记忆迷雾之后?不。
一股冰冷而执拗的火焰,从他心脏被钝痛包裹的核心升腾起来。恐惧依然存在,
但另一种东西更加强大——那是属于程序员的偏执,
是不找到bug、不理清逻辑就绝不罢休的顽固,
更是对那个或许存在、或许消失在记忆迷雾中的陈曦,无法割舍的、近乎本能的追寻。
他不能去“记忆永恒”那样的正规机构了。王主任的警告犹在耳边。但他有别的办法。
林文远站起身,走到书房,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眼底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他登录了一个深网入口,
那是以前做某些灰色地带项目时知道的路径。
和身份验证(用的是他早已弃之不用的、绝对无法追踪到“林文远”这个身份的暗网ID),
他进入了一个界面粗糙、弥漫着非法和危险气息的暗网论坛。
他在医疗黑市板块发了一个经过特殊加密的帖子,
用行话描述了需求:非正规、绝对匿名、技术顶尖的记忆信号深度解析与逆向追溯,
价格不是问题,但要求绝对保密和结果真实。回复比他预想的要快。几个小时後,
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加密通信请求接了进来。对方使用了多重变声器,
声音是一种非人的、电子合成的古怪音调。“你的单子,我们接了。”对方开门见山,
“风险极高,费用是市价的五倍。先付一半,不保证能追溯到什么,也不保证你的安全。
如果同意,接收这个地址和对接方式。”林文远没有丝毫犹豫。他利用暗网加密货币,
将一半的积蓄——那笔刚刚从“记忆永恒”退回的巨款的一大半——转入了指定的匿名钱包。
然後,他按照指示,清除了电脑上所有的相关痕迹,穿上最普通的连帽衫,戴上帽子和口罩,
在午夜时分,来到了城市边缘一个废弃的工业区。
地点是一个看起来早已停用的地下仓库入口,锈蚀的铁门虚掩着。里面别有洞天,
是一个临时搭建但设备看起来极为精密的实验室,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某种冷却液的味道。
几个全身包裹在防护服里、看不清面目的人沉默地工作着。没有多余的交流,
他被引导着躺进一台看起来比“记忆永恒”那台更加粗粝、但也更加复杂的扫描装置中。
这一次的“扫描”感觉截然不同。不是温和的嗡鸣,
而是一种尖锐的、仿佛直接刺入脑髓的神经刺痛感,伴随着高频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他的意识被强行拉扯,那些关于陈曦的记忆画面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
但又似乎被一股外力粗暴地翻检、撕扯。过程持续了不到半小时,
却感觉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结束时,林文远浑身被冷汗湿透,太阳穴突突直跳,
恶心得想吐。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似乎是头领)走了过来,
递给他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金属存储芯片,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
依旧是变调后的电子音:“你要的‘疤痕’下面的东西,部分原始数据碎片,
我们尽量恢复了一些。但警告你,信号损坏非常严重,编辑和覆盖手法极其专业,
而且有自毁后门。我们只能剥离出最表层的一点残留信号,很不稳定,可能是混乱的碎片,
甚至可能是误导性的噪点。而且,”对方顿了顿,“读取它,
可能会引发你神经系统的连锁反应,包括剧烈的头痛、幻觉、短期记忆混乱,或者……更糟。
我们概不负责。”林文远接过那枚冰冷的芯片,紧紧攥在手心,指尖掐得发白。“怎么读?
”对方指了指实验室角落一台孤立的、没有任何外接线路的老式终端机:“那里,
一次性的物理隔绝系统。看完,芯片和终端都会自毁。”说完,便不再看他,
示意其他人开始收拾设备,似乎准备迅速撤离这个临时据点。林文远走向那台终端。
它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产物,屏幕是凸起的球面,闪烁着单调的绿色字符。他颤抖着手,
将黑色芯片插入一个特制的卡槽。屏幕暗了一下,随即开始滚动起大片大片的乱码和雪花点,
偶尔夹杂着尖锐的、不成调的音频噪波,刺得人耳膜生疼。这确实是严重损坏的数据。
他强忍着不适,死死盯着屏幕。突然,
个扭曲但勉强可辨的图像碎片:——不是他们现在居住的、挂着白桦林油画的那个温馨客厅。
而是一个更加宽敞、装修风格冷硬简约、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的陌生客厅。陈曦站在那里,
背对着他,身影显得有些僵硬。她身上穿的,也不是蓝底白碎花的围裙,
而是一件裁剪利落的深灰色衬衫。——另一个碎片:似乎是在争吵。陈曦的脸转过来一部分,
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激动,甚至……愤怒?她的嘴唇在动,但音频完全损坏,
听不见任何声音。背景里似乎有东西被摔碎了。——又是一个快速闪过的画面:医院走廊?
灯光惨白。陈曦坐在长椅上,低着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她在哭?
肩膀在轻微颤抖。周围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快速走过。——最后一个相对清晰的碎片,
似乎是一张纸的局部特写。上面有模糊的字迹,像是什么报告或文件。
词组:“……自主……拒绝……协议……风险……极高……”“……非……自愿……”然后,
是一串被刻意涂抹、但隐约能看出格式像是编号的东西:【π-7】。画面骤然消失,
屏幕重新被疯狂的乱码和雪花点吞噬,随后,所有光亮熄灭,
终端机内部传来一阵轻微的烧焦气味和元件爆裂的噼啪声。那枚黑色芯片所在的卡槽,
冒出一缕青烟。林文远僵立在黑暗中,只有应急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微光。他浑身冰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些画面……陌生,压抑,充满冲突和痛苦。
那是陈曦吗?那个穿着灰色衬衫、表情愤怒、在医院哭泣的陈曦?
和他记忆中温柔系着碎花围裙、带着浅笑在厨房忙碌的妻子,几乎判若两人。
还有那残缺的文件碎片,
“非自愿”、“风险极高”、“协议”……以及那个被涂抹的编号【π-7】。这是什么?
陈曦到底卷入了什么事情?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有无数根钢针同时刺入他的太阳穴和後脑。他闷哼一声,扶住冰冷的终端机才没有倒下。
耳边开始出现尖锐的鸣响,眼前闪过斑斓扭曲的光斑,
一些毫无逻辑的图像碎片在脑海里冲撞:陌生的仪器指示灯,快速滚动的数据流,
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的面孔……黑市实验室的人已经迅速撤离干净,仓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和空气中残留的臭氧味。他踉跄着走出地下仓库,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稍微驱散了一些脑中的混沌,但那种被撕裂的痛楚和更深的迷茫恐惧,却如同附骨之疽。
他没有回家。那个曾经充满“记忆”的家,此刻只觉得像一个精致的、充满谎言的囚笼。
他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天快亮时,
他找了一个不需要身份证的小旅馆,用现金付了房费,一头栽倒在床上,
在头痛和混乱的幻象中昏睡过去。醒来时已是下午。头痛缓解了一些,
但思维的滞涩感依然存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梳理。黑市恢复的记忆碎片,
虽然模糊残缺,但指向了一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过去”。那可能是被覆盖掉的真实。
而那个编号【π-7】,是唯一的、看似有迹可循的线索。π?在科学和数学领域,
这通常代表圆周率,但也可能是某种项目或实验的代号前缀。
结合记忆编辑、医院场景、非自愿协议这些碎片,
这个【π-7】极有可能与某个秘密的医疗或神经科学项目有关。
他开始在公开的学术数据库、专利备案、甚至是某些边缘科学论坛里,
小心翼翼地搜索与“π项目”、“神经编辑”、“非自愿临床”相关的任何信息。
公开网络上一片洁净,如同被刻意打扫过。
但在一些需要特定权限才能访问的、半公开的科研项目历史档案库深处,
经过复杂的交叉检索和关键词穷举,
他捕捉到了一些极其微弱、几乎被彻底抹去的“幽灵”痕迹。那是在五六年前,
一份关于“前瞻性神经接口与认知调谐”的联合研究倡议书的早期草案附件里,
在参与机构名单的最末尾,
曾出现过一家名为“派洛斯(Pyrrhos)生物科技”的初创公司,
备注的研究方向是“高精度神经信号映射与干预”。这份草案很快被撤销,后续正式版本中,
“派洛斯”的名字消失了。
而在另一份同年度的、某顶尖大学神经伦理中心的内部研讨会简报中,
提到有外部合作方介绍了“π系列探索性研究”的初步伦理框架,简报里用词谨慎,
但提到了“自**边界”和“重大风险管控”的争议。这份简报也没有公开,
只是在很小的圈子里流传过。
派洛斯(Pyrrhos)……π(Pi)……林文远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试图搜索“派洛斯生物科技”的详细信息,但这家公司仿佛从未存在过。没有注册信息,
没有官网,没有产品,没有留下任何商业活动的痕迹。就像阳光下的露水,蒸发得干干净净。
只有那个名字,和它与“π”可能存在的联系,像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微弱,
却顽固地闪烁着。接下来几天,林文远靠着最后一点理智和积蓄,
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非正规手段:通过暗网中间人购买信息,
在黑客聚集的隐蔽聊天室里悬赏,
甚至试图追踪那晚黑市实验室那伙人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但他们显然更专业,
早已无影无踪)。他如同在悬崖边的迷雾中行走,每一步都心惊胆战,既要寻找线索,
又要时刻警惕是否有人注视着他。王主任的警告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线索寥寥,
且都指向虚无。派洛斯公司如同鬼魅。
【π-7】这个编号也再未在任何可触及的角落出现。